前文：（一)  （二）（三）

4　

　　王杰希不喜欢数学。

　　尤其是在自己曾经知道的远比现在多得多，却不得不因为一场事故重新学习，还学得不得要领的时候。

　　他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，一个在车祸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可怜人，甚至连记忆都失去了。

　　他能读懂那些眼神，小心翼翼的、耐心的、像对待一个玻璃人好像自己下一秒就要破碎似的。

　　“你之前谁都不认识，只知道躲在被子底下，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害怕，天知道把你弄出来花了多少时间！”方士谦无意中这样说过。

　　于是王杰希也就能理解他们的态度。

　　说实话对醒来后最初期几天的记忆，他记不太清了，但一睁眼处在全然陌生的空间——当时他甚至不知道空间这个词——所带来的巨大恐慌感他还记得。他认不出自己的手、自己的声音，认识不到自我的存在，他和身下的床、身边的柜子没有任何区别。医生和护士闯进来，他看着新奇又害怕，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用眼睛观察。他似乎是尖叫了一声，然后迅速闭上嘴，因为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。

　　全然的陌生，忘记一切。

　　他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
　　一本数学习题集在王杰希面前翻开，他已经瞪着前面的式子很久了。那是一道最简单的四则运算，大概高小到初中水平。

　　王杰希写了两个等号，原本短短的式子被展开，像飞鸟张开的翅膀，然后笔尖悬在第三个等号上面不动了。

　　毫无头绪，让他想起了最初睁开眼看世界的感受。

　　他因此不喜欢数学。

　　方士谦一盘手游已经打完，此时凑过来：“不会做？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“我看看……这不是快做完了吗？”

　　方士谦把本子拿过去，把笔从王杰希手里抽出来，刷刷写了两下：“把前面负号去掉，括号里面的项目正负号反转……”

　　他说得太快了，王杰希不得不打断他：“这个a前面没有符号，为什么你去括号后变成负的了？”

　　“啊？哪里？”方士谦低头看，“哦，这里啊，之前它本是带了个正号，不过没写……”

　　方士谦开始解释。

　　草稿纸上渐渐写满了方士谦的狂草字体，偶尔插入王杰希大大的、一笔一划的、一看就是刚学写字的人写下的数字。他有时候听不懂方士谦在说什么，总是重复问一些问题，方士谦也不觉得烦，每个都回答了。

　　式子拉长又收缩，最后变成仅有的一项，像鸟儿最终收拢翅膀，安稳地落到地面。

　　“明白了吗？”方士谦最后问。

　　“明白了。”王杰希低头看着那满满一草稿纸，“谢谢。”

　　一切都是在方士谦笔下完成的，他再次去看纸上飞舞的文字，试图理顺对方的思路，有些吃力。

　　在他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失忆以来，见过各式各样的人，有曾经认识的，也有事故后认识的。他见过医生专业的、审视性的目光，见过微草队员们关切的目光，高英杰混合着敬爱与悲伤的目光，叶修同情的目光……有一阵子，王杰希是靠着这些目光把一张张脸和名字联系起来的。

　　唯独方士谦是不同的。

　　他见过各式各样的方士谦，吃惊的、高兴的、平静的、愤怒的……自失忆以来，方士谦在自己身上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，方士谦不仅仅只是一个目光。

　　王杰希不想让他失望。

　　他因此不喜欢数学。这是一项花费时间也很难攻克的科目，不明白就是不明白。王杰希延长了自己的学习时间，每天方士谦离开后都会再学习两三个小时，但收获微乎其微。

　　明明之前学习语言的时候，不是这样的。

　　王杰希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李阿姨时的尴尬，仅仅一句寒暄就让他卡壳，还是方士谦圆的场。回去后他就偷偷下功夫，果然第二次和李阿姨再见面时就能正常的交谈，就像普通人那样，就像方士谦那样。

　　他为此而隐隐自豪着。

　　而这些自豪感在数学面前被击得粉碎。

　　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　　王杰希慢慢整理着笔记，同时思索着：到底哪里出错了呢，难道是时间花得还不够多？

　　“咳，我说你……最近是不是太用功了？”方士谦突然说。

　　王杰希从沉思中惊醒：“嗯？”

　　“你是打算当学霸呢？我看不用了，你钱还挺多的，当个学霸也就锦上添花一下。”

　　“我不是要当学霸，只是这些都是基础——”

　　“——那也不能一下都学会了。”方士谦刷一下站起身，“走，出去透透气？”

　　窗外的柳树长出了新芽，北风变得柔软了一些，拍打着窗户。室内很安静，王杰希看着方士谦期待的目光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答应了。

　　“怎么了，来啊？”在下楼梯时，方士谦很自然地伸出了手，但王杰希犹豫了一下，没有握住。

　　　为了锻炼，王杰希每次上下楼都不坐电梯，全靠两条腿。他现在早已经不用方士谦扶着走路，但下楼还是有些困难，需要方士谦当人形拐棍。

　　但这次王杰希却不想这么做。

　　“下楼梯，我想自己试试。”他说。

　　“哦？那你试试吧，小心点。”

　　方士谦没多说什么，收回手站在一旁。

　　王杰希双手握住楼梯扶手，深吸一口气，小心翼翼一级一级向下走。

　　飞鸟张开双翼在天空盘旋着，王杰希尽力仰头去追逐那身影，心说自己也能做到。

　　“哎，小心！”

　　第一次尝试果然还是不行。王杰希脚崴了一下，身体一晃，方士谦一直在旁边全神贯注看着他，此时连忙上前一步接住，抱了个满怀。

　　两人惊魂未定地对视，过了一会王杰希移开目光，挣脱出去：“谢谢。”

　　“今天已经够了，后面的我来帮你吧。”方士谦又要过去拉王杰希，却被躲开了。

　　“我可以。”

　　“……好吧，那你再试试。”

　　王杰希又露出全神贯注的神情，仿佛眼前不是楼梯，而是一条需要他宰杀的巨龙。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，呼吸渐渐变得急促，他的病房在高层，需要下很多级楼梯，平时都是在方士谦帮助下花一两个小时完成，这次全程自己来，更是要花双倍甚至三倍的精力。

　　他甚至没走到一半，就气喘吁吁，眼前发黑，力竭地坐在楼梯上，头晕晕乎乎的。

　　期间方士谦提了多次要帮忙，都被拒绝了，次数多了他也不再问，只是皱紧眉头看着王杰希自己跟自己较劲。直到王杰希坐在了楼梯上，方士谦才又走上前：

　　“你还好吧？”

　　“我……”王杰希努力抬头，刚想说什么就是一阵头晕目眩，恶心的感觉不断泛上来。恍惚间他觉得有人靠近，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，好一会儿他才又能看清眼前的景象。方士谦半蹲在他旁边，自己靠在他胸膛上。

　　“谢谢你，我没事了。”

　　“没事个鬼。”方士谦挑眉，但安抚的动作还是一样的轻柔，“你在搞什么？”

　　“没有……”

　　“最近你怪怪的，我问过夜晚的护工，说你晚上很晚才睡。你休息得不好，人都瘦了，现在又折腾自己爬什么楼梯，还差点摔了一跤，如果我没接住，你就滚下楼梯摔断脖子了。你想干什么？”

　　王杰希了沉默一下：“我不想麻烦你——”

　　“你一直在麻烦我。”方士谦打断他的话，“但我不在意，别瞎折腾了。”

　　但我不想让你失望。

　　王杰希想。数学让他感受到了挫败，他有点着急了。

　　他之前从方士谦那里拿到了自己的日记本，曾经试着翻阅翻阅过。

　　失忆前自己的字体实在不敢恭维，日记上的每个字都兼具了闷骚又放飞的特点，乍一看是端端正正的小楷，但细看却不知省略了多少，净是在细枝末节处搞一些小花样，笔划结束时圈圈套圈圈的，力争一笔下来笔尖不离纸。

　　王杰希还在努力学习语文课本上的印刷字体的阶段，阅读速度慢如蜗牛，但还是勉强看了几篇。

　　日记从2018年写起，他能辨认出字里行间的自信与骄傲，连带字体到内容都是这样，那个王杰希出道即任队长，极有天分，即使有人对他身居高位表示不满也并不介意，而是从另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。

　　（2018年 1月17日）……（在几段战术记录后）……方士谦前辈再次表示不满，这不利于团队发展，林杰前辈说他可以出面解决此事，我拒绝了。 ……方士谦前辈极有大局观，有情绪只是因为敬重林杰前辈，我能理解，也很羡慕，希望有天也能成为前队长那样的人。

　　（下面是总结林杰当队长时的行事作风，并分析以自己的性格如何借鉴前队长的风格，以及这样会不会缓和和方士谦之间的关系等。）

　　王杰希慢慢看着，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。

　　方士谦对自己这样好，是因为这个日记里的王杰希。

　　他有些迷茫，明知道两个人都是自己，但对于过去，他一无所知，方士谦却有着彼此全部的回忆。

　　在自己看来，方士谦对王杰希的好是突如其来的，跳过了陌生、相识、熟知的种种阶段，一下子变成了认识快十年的老友，但除了王杰希本人，所有人都觉得这无比正常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忘记了所有。

　　王杰希急于找回之前的自己，学得越多这个愿望就越迫切，但是也越发认识到和之前自己的差距。丢失的人和事，无论怎么回想，头脑里也只是一片空白。那只鸟舒展双翅飞在天边，好像永远追不上。　　

　　他害怕方士谦失望。所有人认识的都是日记中的王杰希，他在这些追忆过去的目光中磕磕绊绊学习着，如果有人对他说一句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”，王杰希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被否定了。

　　方士谦还在等他的回答。

　　所以说他不喜欢数学。

　　“对不起，今天不会再做了。”王杰希说，“让我歇一会，我太着急了。”

未完待续